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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睁开了眼睛。
他整个人被一床软衾严丝合缝地裹住,锦缎被上压着一张毛毯,四个角反折掖在身下,只剩头露在外面,发丝显然是被刻意拢好,顺着铺散在枕头上。帷帐遮住他半边视野,目光所及,桌上歪歪斜斜燃着的烛芯不时迸出油星,炸出轻响。窗外透不进一点光,约莫已经过了戌时。
灯芯太长了,他想。
恰在此时,桌边传来窸窣响声。有人站起来,挑起剪刀,将烛花剪了剪。那双手眼熟得很,食指第二个关节处生了一颗痣。金光瑶听箫的时候总会盯着那一点褚色分心,复又在对方未察觉时敛好心思,品赏那“只应天山有”的乐曲。
“二哥?”他支着床榻坐起来,揽起幔幕。
“你醒了。”蓝曦臣侧过头看了一眼,搁下手中的剪刀,走过来站在床边。
“二哥,我睡了多久?魏公子他们回去了?”
蓝曦臣一怔,眉头微蹙:“魏公子什么时候来过?”
这下换金光瑶莫名其妙起来,道:“不是清晨和蓝忘机一起来的么?中午还有江宗主和阿凌,我们一起吃的暖锅。”
蓝曦臣静默片刻,探手摸了摸他的额头,道:“并不曾。你烧了两天,许是做梦了。”
视线被宽大的袖袍遮挡,金光瑶迫切想与蓝曦臣对视,从中寻找狡黠笑意。可手甫一碰上对方小臂,蓝曦臣便迅速抽离了手腕,也并不看他,只淡淡道:“烧退了。”
“……二哥,你怎么了?”
蓝曦臣未回应,走到门前念了几句咒诀,蓝色的灵力瞬间流满整扇门窗,随后暗了下去,徒留时而闪现的液波光晕。
结界。
“你虽醒了,仍要继续休息。其余之事……等你好些了再说不迟。”
“其余的事?二哥你说什么呢,我什么时候病了?”
金光瑶虽刚从昏睡中醒来,思路却敏捷如常。这个房间他原先造访过无数次。每逢他在云深不知处留夜,就是宿在这一间寝卧。犹记魏无羡还打趣说这是蓝家单为他辟出的闺房,以供他和蓝曦臣“商谈要事”。屋内陈设装潢分明并无变化,却让他没由来地感到排斥。另有两点蹊跷:一是他如何突然晕倒在琴行,还非要被带回云深不知处诊治?二是适才蓝曦臣说他做梦,又是怎么一回事?
更重要的是……
金光瑶无不郁闷地想:二哥何时对他这样冷淡了?
他向外望了一眼,蓝曦臣推开门,夜风携着凉意钻进来,把他规整的抹额轻飘飘吹起。
等等。
金光瑶突然想起来,他意识丧失前也是这样——
他手伸进衣襟去摸。抹额是没有的,而且,
“二哥。”
似有手在金光瑶的心上猛力一攥,又缓缓舒开。蓝曦臣回身,隔着帐幔看见那人垂着头,发丝从肩膀披散开来,瞧不见人的表情。
“或许我不该叫你二哥。”金光瑶看着自己干干净净的手,心中安定下来,面上常挂的笑容却一分分冷了下去,道:
“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***
“你记忆有损?”蓝曦臣沉吟片刻,疑声问,“之前做的事,你一并不记得了?”
“我到底做了什么?”值得我二哥这样对我。后半句金光瑶咽了下去,他猜测自己所在并非现实,却仍不解此处的“蓝曦臣”为何与每日伴他左右的相距甚远。他正思索,手边就碰到一页薄纸,展开但见戕害罪状,总不少于十条。
蓝曦臣隔着桌子和摇曳的烛火,在数尺外看着他,目光中的疲倦和心灰意冷时隐时现。他痛声道:“我若知你与恶为伍——”
金光瑶听着那语气中的悔恨不禁心头一酸,但又觉得好笑,眼前的蓝曦臣,粗制滥造地不像话。
“与恶为伍?那烦请二哥告予我,何为善,何为恶?温家一手遮天,最终满门皆灭,我见修士手刃十岁以下孩童,为善?我所生为恶,我母亲为恶?不然为何此间十余年,我受尽轻鄙嘲讽?使尽手段,对金光善听之任之,换来一眼正色相待,为善为恶?”
金光瑶语气急促,薄薄的嘴皮轻颤,讲完后突然低头狠狠地笑了一下,抬头时已卸下乖巧皮相后,露出几分恶劣的市井味道,道:“二哥不同之处,便在于他不以己度人。他并非不知道我的小动作。我暗地里做过的一些事……二哥是知道的。至于纸上罗列罪衍,且不谈那在计划之内,行动之外。就算真的有一天到了非做不可的地步,”他之前飘着的眼神突然钉在“蓝曦臣”的眼睛里,烧出了一团错综复杂。
他没有继续说。
金光瑶原先听人讲过一句糙话:人吶,要走一步看十步。
他要是这样看下去,恐怕只能看到一条半死不活、日日煎熬的路。可偏生出了个蓝曦臣,给了他一个回旋的余地。
从他出生起,这世界对他而言,就不存在完满。蓝曦臣让他没完全破干净,碎了的一部分丢了,一部分粘起来,提着一口气竟然也觉得呼吸平稳起来。
“省省吧,”他道,“要我变成“好人”,这是痴人说梦。”
可蓝曦臣是吊着他的绳索。
金光瑶冷冷地看了一眼神色痛苦的冒牌货,因为这相同的面容而抽搐了一下。
他忽然迫切地想从这里离开,去见真正的蓝曦臣,那个知道他身世、知道他作为,仍把他抱在怀里的那个。
金光瑶起身,摸索了一下床上没有自己落下的东西,与“蓝曦臣”擦身而过,站在门前。
摸上门的一刹那,他的手钻心地痛了一下。
金光瑶错愕。
他又碰了一下,是真的疼,千真万确。
背后的人抽出了身侧的剑。
“阿瑶”,那人痛苦地道,“你不能出去。”
金光瑶感受了一下,剑尖抵在背心的触感也挺真实。
完了。金光瑶心里一凉,贴在门上的手犹豫了下来。
“你出去,便只能……死。”
***
“魏公子,你口中所言‘入魇’,作何解?”
蓝曦臣探过金光瑶的脉象,和缓沉稳,均匀有力。金丹运转也正常,灵流汩汩。现在人平躺在床,与陷入深眠并无二异。
除了唤不醒之外。
“我说一下你们就懂了。”魏无羡以指为笔,以酒为墨,蘸着天子笑在桌上画了个符,几个人凑过来一看,正是贴在周遭拿来防异味的“生活小帮手”。
“其实这个符刚开始是用来封灵力的。”魏无羡随手抹掉,湿淋淋的指头刚要往身上擦,就被蓝忘机捏住,塞了面手帕,“不是封正经修仙得来的灵力,而是邪煞之气一类的,特别强的不行,但是对付一些小杂碎用这个,特别方便。遇见小鬼啊,小妖啊,啥都不会的走尸啊,贴一张保平安。”
“可小叔又不是......”金凌一时语塞,不知道怎么把那些非人的东西总结成一类,憋了一口气,道,“那些玩意儿。”
可金光瑶修鬼道啊。魏无羡在心里说。
桌上除了金凌仍穷追不舍,别人都一副了然在心的样子,魏无羡趁机瞥了一眼蓝曦臣,怕他被刺激过度。
蓝曦臣并没有。他依旧神色温和,开口说的是:“阿瑶的事,我知道。”
金光瑶修鬼道,蓝曦臣是清楚的,不仅如此,连他在暗中替金家做的一些小动作,蓝曦臣也清楚。他对金光瑶是信任,是喜爱。但他又不傻,不至于毫无察觉。
魏无羡怔了一下,随后又恢复了不甚正经的样子,一边按着快要追问到他脸上来的金凌,一边老神在在道:“他八成是碰了符篆辟出来的结界,一时间灵流紊乱,心魔成障,邪气冲撞,急火攻心——”
金凌急得都要蹦起来了,魏无羡觉得自己快压不住这孩子了,没想到他还挺关心他小叔。
“一言以蔽之,他就是昏了过去,和蓝老头一次听见蓝湛被我拐跑了时候气到昏厥一样……哦不对,”魏无羡把酸疼的手从金凌头顶拿开,揉了揉,“其实就像是做噩梦,只是别人叫不醒,要靠他自己破魇,就能醒过来了。”
“怎么破魇?”金凌终于插上一句话,几分气急地抚平被魏无羡揉成鸡窝的头发。
“打个比方,你最怕被你舅舅打断腿。”
“谁!…..怕。”
“哎哎哎听我说话,不都说了打个比方么。假如你入障了,你就会看见江澄打断了你的腿。你只要知道这不是真的,你舅舅那么刀子嘴豆腐心,疼你疼得不得了肯定不舍得打断你的腿,”
“谁不敢打断他的腿!”
“你把这话和姐说去。”魏无羡扭过头给了江澄一句,继续道,“就行了。”
你心中的软弱和阴暗。
梦魇以它为食。
***
金光瑶最后那一下还是有些发虚的。他的不安百倍放大,手贴住门的触感真实而疼痛。如他所言,假如自己推开这扇门便死路一条,万一那些平静安和的日子确实是一场卑微甜梦呢?
不会的。
他害怕的时候习惯去握住蓝曦臣的手,或者贴在胸口的抹额。现在两者都不在他身旁,这也没什么关系。他深吸了一口气。
反正蓝曦臣啊,那条抹额早就系在了他心上。
若是真实不如梦,那他也要回到梦里。
金光瑶猝然用力,推开那扇隔着他和浓稠夜色的门。一阵烈光如刃,霎时劈入他身边的每个缝隙,周围的一切在近乎白色的明亮中消失殆尽。
他睁开了眼。
午后的光从琴行的窗棂刺进来,把透雕的菱花照出温润蜜色。
“醒了!”魏无羡高喝一声,食指连着筷子一抖,牛肉丸没夹住,掉在金光瑶的袖子上,滚了几滚。
金光瑶垂眼看去,白色的布料上浸出一连串的橘红油渍。
没有大片的血渍。
魏无羡把丸子捡起来,想了想又丢回碗里。
“阿瑶,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?”
蓝曦臣揽着他,声音吹在金光瑶的耳垂上。他刚要退出一点距离细细查看,一双手就搭在了腰间,象征性地缩了缩。
“没事,二哥。”金光瑶闷声道,看着蓝曦臣披在肩上的墨色发丝被太阳晒得浅了一点,闭上眼靠了上去。
“没什么事。”
***
“嫂子,喝粥吗?”
金光瑶的头还很晕。虽说像是做了一场梦,却并不如清晨起床,揉揉眼睛就活蹦乱跳。魏无羡自告奋勇地去熬了粥。一炷香的时间过后端着食盘过来放在床边,真有几分姐妹情深的意味。金光瑶勉强笑了笑,实在没有力气斗嘴。他接过魏无羡递过来的碗,就着小瓷勺吃了一口。
然后毫不留情地把碗推开,咳嗽得像在煎锅里翻腾的活鱼。
等他好容易缓了过来,脸上的眼泪流成行。金光瑶哑着嗓子,虚虚笑道:“魏公子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。不必费心了。”后几个字被他念了重音,意思是:放过我吧,这简直不是人吃的东西。
糯米粥,白白净净。不都应该撂一勺洋槐蜜,再不济也是白砂糖。虽说这大千世界芸芸众生,什么人都有。但真的有人往糯米粥里加辣椒吗?金光瑶哭了。他本身吃不住一点辣,偏偏魏无羡不要命地放,仿佛打死了卖辣椒的小商贩。
他想起一句谚语:刚出狼口,又入虎穴。
金光瑶想自己若是要长寿,和二哥过得安安稳稳顺顺当当,第一条要紧的守则就是:少见魏无羡。
“不费心不费心。”魏无羡承下了这份客套。
“小叔,给。”金凌端过来另一个瓷碗,吓得金光瑶一个激灵。待看见碗底沉着的鹅黄桂花后,他的心才落回去。回温的桂花酒酿没那么清凛甜口,但好入胃。
江澄奇了,道:“你什么时候还会照顾人了?”
“在您喝酒喝到吐冬天不添衣熬汤烧穿了锅底的时候。”
……
金凌这小子,真的是话很多。
***
吃完这一场闹腾的饭,按照正常路线,应该是各回各家,各找各妈了。然而江澄正头疼,他身上的暖锅味都盖不住呛人的脂粉。堂堂男儿,走在路上香风阵阵,少不得别人以为他是变态。他是出来逃婚……不是,躲避成亲的。兴许过个十天半个月,下人那股撮合姻缘的热度过去,他也就能回去干正事了。但估计现在不行。他正烦,就看见金凌像个小尾巴一样黏在他身后。
“你还不回去找你爹娘?被姐姐发现了又担心。”他端起一股长辈的架子数落。
“娘说跟着舅舅她放心的。”金凌脆生道。
“那你爹呢?金子轩能放心?”
“爹不放心也没办法,家里阿娘说了算。”
……
江澄感到三分喜悦,这是替江厌离的。
还有七分是幸灾乐祸,全都堆给金子轩。
一想到原来那趾高气昂的小子现在服服帖帖,他就满心欢喜,同时——更不想成亲了。
江澄突然想起来,又问金凌:“不是,你跟着我到底要做什么?”
“照顾您不要喝酒喝到吐冬天穿单——”
“行了行了。”江澄打断他,也没露出几分“孩子长大了”的喜色,只是匆匆转身,道:“带你去长见识可别没出息。”
金凌兴高采烈,江澄心里撇掉后面的丢人成分,留住了“照顾”两个字,心里一热,觉得阿姐把孩子教得挺好。
“蓝湛你看,江澄带着金凌像不像母鸡带小鸡。”
“……”
蓝忘机没说话,左手提着半罐没喝完的天子笑。魏无羡走在右边,要不是手不老实,从右一直摸到左,在袖子里碰到一个冰凉的罐子,他都不知道。
“怎么这个你还提着?你那儿没有了吗?”
“有。”
“那还拎着,怪累的。万一进门的时候被发现了,又要抄家规。”
“给你留的,不给别人。”
魏无羡宛如吃了一大口蜜,觉得蓝湛的情话不但不烂俗,反而越说越好,一个没忍住,当众抱着蓝忘机亲了一下。走了没几步又恢复成抽掉骨头的魏无羡,懒懒地靠在蓝忘机身上,一步一行。
“……回去再说。”
“???”
魏无羡看见蓝忘机眼中蕴了一簇热意,便知道对方意会错了,还是不接受驳回的那种。
他的腰又隐隐酸了起来。
***
看着告辞后缓步而行的忘羡二人,金光瑶觉得自己此时应该唱点什么。
哦对,送瘟神。
其实大约半个时辰后就没事了。但他难得十分放肆地黏住蓝曦臣,便想:再休息一会儿。
就这样一直再休息到天黑,他手上的一道口子非刀刃之伤,好在伤口不大,不会有什么影响,只是暂时偷懒,不必弹琴。他靠在蓝曦臣的脖颈间,下巴垫在对方的锁骨上,鼻尖蹭住温热的皮肤。
蓝曦臣没有问他梦见了什么。他也没有说。他想起虚构出来的那个人,同样的眉目生出一种别样的好看,面色是凉的,让他心惊肉跳。金光瑶不信自己是好人,也不信自己能变成正人君子。要说他信什么,大概是信:自己绝不想独独在蓝曦臣眼中,看见那样的神色吧。
他睡了。
蓝曦臣头发微乱地散在胸前,抹额叠得齐整,压在金光瑶的外衫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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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天两个人醒得早。照惯例要略略打扫一下琴行,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魏无羡的符篆不甚灵光,金光瑶凑近那张放了几个时辰辣锅的桌面,觉得隐约还是有一股油腻蘸料的味道,连忙把桌子搬出去散散味道。
他回头看了一眼,蓝曦臣正站着誊抄新的价目表,穿一身青白长衫,身姿笔挺如翠竹。
二哥站着写字也这么好看。
怒气冲冲的蓝启仁从他脑中一闪而过。
他笑了,心想没准二哥站着抄过家规呢。就在此时,蓝曦臣抬头,在溜溜的穿堂风中提着笔,和金光瑶对视了个正着,神色仍是温和,笑中却含了更多。
是别人都没见过的。
“啪。”
蓝曦臣低头一看,墨花开在刚写好的字上,顺着毛细的纹路晕出一片。
他叹了口气,扔掉今天写坏的第三张纸。
END
这个坑开始是因为看到真.曦瑶琴行的牌匾。总体还是很甜(插科打诨)!
很忧伤的是lft更新赶上了年末,微博挨到了年初(吐血。
感谢看文的你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