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蓝曦臣有两个弟弟。
一个亲弟,一个义弟。
亲弟长了一张寒霜脸,不论心里难过还是欢喜,都难见他展颜。若是嘴角勾一勾,便可称作铁树开花。
义弟则恰好相反。
他那个结拜认来的弟弟,惯是爱笑的。也是认识了这个人,蓝曦臣才有体会:笑与开心,其实不必有什么联系。金光瑶的笑,大多是一种“需求”。为着利益,为着松动人心,为着不显山不露水,把自己藏严实。所以金光瑶同蓝曦臣一道时,表情反而自然些,舒展出几分平淡和冷漠,像是摘了贴在脸上的假皮,透一口气。
有一次蓝曦臣来找金光瑶,没让通报,旨在出其不意,进门时却见那人窝在圈椅上瞌睡。他轻手轻脚走近了,金光瑶双手交抱在胸前,头歪斜着,下颏一点一点,频率快赶上一旁笼中啄食的金丝雀。
那人阖了眼,便没什么抻着他脑中一根筋。嘴角松下来,双唇间豁出道缝,不甚平稳的气息进进出出。
平时未见他这样偷懒,大约是真的累了。
蓝曦臣想着,就见金光瑶的肩靠着椅背和扶手连成的弧往下滑,他伸手挡了一把,避免自家三弟出溜到地上。
金光瑶噔一下睁开眼,模糊只见白花花一片,周身清寥寥绕着檀香,知道定是二哥来了。他抬头,皱着眉又闭了眼,是窗外的亮光太刺目。
蓝曦臣几分好笑地瞧着他,解开束纮,把快遭殃的纱乌帽放到桌上。
“给你带了东西。”他道,“你上次说的画,我先作了春日的。”
金光瑶接过卷轴,缓缓在桌上铺开:“我还当是二哥忘了。”
“多用了些时间罢了。你看看。”
蓝曦臣自幼习画,又是十二分好的苗子。天赋,勤奋,境界,三样占全了,笔下所作,世人听闻,难得一见。他秉性沉稳认真,极少敷衍了事。但说到给金光瑶赠画,那就是另一种程度的“认真”了。
不仅是慢工出细活,还要讲究“心境”之到位,“感情”之水到渠成。用秃了的笔、画废了的纸……这就不提了罢?
金光瑶摘了纱乌帽,顶髻也睡散了,还低头弯腰。蓝曦臣站在他一旁,隔着发丝看他的半张脸。
金光瑶的嘴角仍松着,不往上翘,不朝下撇,他心中还没绷起弦。
要不是他不喜欢么?蓝曦臣心里咯噔一下。
正巧他忐忑,金光瑶就抬头,道:“我是……不知道该怎么讲了。腹中存墨本就不多,现在更是一句想不起来,只剩个‘好’字。”
“二哥罚我罢。”
“罚你什么?”蓝曦臣奇怪。
“罚我嘴拙。”
敛芳尊嘴拙,说出去谁信。
“那罚你说,我很喜欢。”
“嗯。”金光瑶看着蓝曦臣的眼,片刻也不迟疑,“我很喜欢。”
那画里装了人。是春景的新绿和嫩红,破冰的浅溪,晴空中白丝丝的云絮。并无着意的点缀与新奇,却在广袤天地中藏入了蓝曦臣的温柔,又在一笔一划中揉进千言万语。
千言万语,都是对着一个人说的。
金光瑶以眼代手,又隔空将画描了一遍,如方才展开般缓缓卷好,收进置柜。
当日他留蓝曦臣用晚膳。饭是柴锅煮的珍珠米,脍是当天没捞几尾的松江鲈,一盅薄酒,两碟冷盘。金家小厨好,不为外人道。
但蓝曦臣知道。
鱼腾着蒸汽上桌,开膛破肚地立在盘子里,头尾两翘,雪白细肉从破口的皮中翻出,盘底铺着枣红油亮的火腿片。
金光瑶撩住袖口,尖尖的筷头把颊腮上几瓣鱼肉挑出来,浸过汤汁搛进蓝曦臣碗里。
蓝曦臣道好吃。
他当是金麟台膳食繁复考究,毕竟金家家风素来穷极奢华,不知他每次尝到的,都是拔尖儿水准。
那蒸鱼用的汤,不吝地用整鸡与火爪熬炖,并宝尖、花菇、开洋,足足在火上滚一个半时辰。松江鲈最好要把内脏取出洗净,摘除苦胆,其余原封不动填回肚内才不失鲜美。这小鱼至多长不过一拃,垫着切片上方,火边绝不离人,只等旺火蒸嫩就取出上桌。
这等口福是金光瑶拨了不少心思的。想一届金家宗主,特地记得过问厨房里的储备,正正坐在书房内,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:金华火腿。
这也都是不提的。
“好”字的背后工夫,他们各下各的,耗干了心给对方,好像也不图什么。
蓝曦臣不胜酒力,一杯下肚就半醉起来。金光瑶好些,虽也喝不了多少,但好在会装,撑场面时安静地灌,安静地笑,安静地奉承恭迎,人事不知,被下属扶回房。此刻就闲散多了,逗着蓝曦臣酌,眼里晃出对方的重影,醒不了,也不算醉。
金光瑶借着酒劲放肆地想:
醒之前,我眼里都是他了。
蓝曦臣断片前最后的印象,就是和金光瑶压指行酒。酒水暖了四肢百骸,指头尖充着热。他记得金光瑶和他拇指压拇指,食指压食指,眼见手掌就要贴合。他看金光瑶,看了好一会儿,才迟迟笑起来:“阿瑶,你要输了。”
金光瑶此刻真心实意牵出笑,心头弦丝在九霄云外。他狭长的眼角曳出几道浅浅细纹,扫过蓝曦臣心头,像漾开在水中的金鱼尾。
他眼角薄薄的红,蓝曦臣想。
没想完,头一沉,彻底醉了过去。
***
蓝曦臣坐在尊客的位置上。
他身侧应是金光瑶,只是那人现在几阶台阶下,手中擎着酒樽,十分和善地与各位家主攀谈。
人生并没有那么多欢喜事,他拧着劲儿、窝着心,在嘴角刷一层薄薄的蜜。
甜丝丝的,人们赞曰:如沐春风。
恰就吹来了一阵风,裹了些花香,酒香,轻软地拂在脸上,缱绻又惬意,各人也都露了笑脸。
蓝曦臣想起那晚金光瑶的眼睛,此刻去看,被眼帘盖住一小半,似冻在脸上,哪还有什么生动的细纹。
蓦地,蓝曦臣像被那有力的、温热的拇指与食指按在了心尖上,胸口重重地疼起来。
END
……
本意是,想写瑶哥独独在涣哥前露真面目,心下松快。结果生生把自己写哭了,还饿,想叫自己一声哥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