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文:04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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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光瑶在蓝府安住了下来。
起初几分忌惮,然而没用多少日子,他便黏上了蓝曦臣,像条小尾巴一样坠在那人身后。但与其说他缠着,不如说是蓝曦臣不松手,一刻不肯松懈地悉心照料这条尾巴,揪着,拽着,力道柔柔,却不放开。
蓝曦臣不去私塾,家中单独给他请了先生。每次讲学时,金光瑶就坐在他身侧,假装自己是半个伴读,先生也没在此事上说什么。
蓝曦臣功课习得很好。
有浅易的,金光瑶大约能明白,也有晦涩的,他如听天书。但他的曦臣哥悟性极佳,一点就透,只肖颔首思忖片刻,那些枯燥的内容就入了心。金光瑶不去扰他,在软垫上跪坐着,看那如玉的手执笔,写下端正古雅的小楷,听他诵那些佶屈聱牙的典籍,一个个字节分明死气沉沉,却因那缓缓流淌的声线,都活过来一般。
“放之则弥六合,卷之则退藏于密。”
金光瑶并听不懂,但曦臣哥念出来,总是好听的,让人听不厌。
蓝曦臣在间休时会侧过身和金光瑶说小话,问他倦不倦,中午想吃什么,上次的甜羹要不要再喝。金光瑶现下已能坦然受之,笑着看蓝曦臣,说那甜羹很好喝,我喜欢,曦臣哥不是也很喜欢吗?昨天我见曦臣哥盛了两回。
蓝曦臣也笑,哎呀,这就被阿瑶知道了。
两人碎碎地说话,直到间休结束,先生又举起书卷,才继续一个念书,一个看。
那先生是远近闻名的老学究,经年板着一张脸,却对蓝曦臣赞许有加。他见过许多大家子弟,以蓝家公子为最好,旁人皆不及。每每不吝夸奖,蓝曦臣谦谦谢过,脸上神色依旧,不骄不傲,不矜不伐。金光瑶听了,却像是自己得了赞赏,心里盛着蜜的罐子翻倒,糖浆流了满心窝。
“曦臣哥受了先生夸奖不开心吗?”
“先生过誉,我却当知自省。”蓝曦臣看金光瑶偎在他旁边,笑面甜甜,遂问:“我看阿瑶倒是开心得很,有什么好事?”
金光瑶笑得露出一列白白乳齿。
“我替曦臣哥开心呀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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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气渐暖,午膳过后金光瑶有些困懒,歪在蓝曦臣身上小憩。蓝曦臣见他气息渐长,愈发有昏昏欲睡的趋势,不由得失笑,低下头在金光瑶耳边轻语:
“阿瑶,吃过饭要走走,免得积食。”
话从金光瑶左耳朵钻进去,又从右耳朵溜走。
“嗯…….嗯?曦臣哥,你方才说什么?”
他在蓝曦臣腰侧窝得正舒服,自然没注意听。
“我说我们到园子里转转罢,今天天气好,我带阿瑶去赏花。”
蒲月之季,蓝府中栽种的花植次第而开。一株株含芳吐蕊,似千娇百媚的娉婷女伶,袅娜在郁郁葱葱的盎然之中。蓝曦臣牵着金光瑶在石子小路上漫步,突然感到那孩子拽了拽他。
他停下脚步。
“曦臣哥,”
“嗯?”
“那边树上开的是什么花呀?”
蓝曦臣顺着金光瑶手指的方向看,斜前方高低错落的几棵树上,百十花团如浑圆雪球,累累压在枝头。轻风微拂,树枝曳摆,一片姹紫嫣红中,独那花颜色皎皎,清秀素雅。
蓝曦臣上前两步,抬手从矮处拧下一个花团,递到金光瑶眼前,给他瞧。
“这是琼花。”
金光瑶接过那一团雪白细细看着。远处看不清,拿到面前才发现是许多花盘挤在一起,簇成一个球状。
“这花盘生的奇怪,竟然开两种花。”
蓝曦臣挟了一小朵别在金光瑶耳畔,道:“这周围的五瓣白花乃萼片所化,阿瑶看像不像蝴蝶?而这中央小苞尚未分化,又像不像珍珠?”
金光瑶捻着花梗来回端详了一阵,道:“像。”
“所以这花也叫蝴蝶戏珠。”
金光瑶忽然抬头冲他粲然一笑,眼中三分欢快,七分喜爱。
“真好。”
白花衬玉面,眉间一点红。
蓝曦臣有刹那失神。
他看着金光瑶,一下忘了刚才想要说的话,半张的嘴迟迟吐不出半个字。他要说什么?好像是这花…这花…什么来着?
“曦臣哥,你看什么?”
金光瑶见蓝曦臣目光凝滞在他额上,有些了然地开口。
“曦臣哥也觉得这颗痣很怪是不是?”金光瑶小手摸着眉心,在那处按了一按。
“没有。”蓝曦臣下意识反驳。
“我只是……曾见过。”
“我却还从没遇到别人和我一样,痣生在这里的呢。”
金光瑶恍惚记起件事。
他从小生的水灵,柳眉弯弯,皮肤白净无瑕,唯眉间并右腕内侧,有两点鲜红朱砂痣。因不是疾症,他又不是什么金贵之人,从没去管。
“你这眉间一点丹色,真是少见!”
说这话的是一面相师,操着浓厚外乡口音。彼时他仍叫孟瑶,一天出街,迎面碰上那个玄衣面相师,就被他拉住。
“我这儿还有一颗。”他懵懵懂懂,卷起袖子把右臂露给那人看。白藕一样的手臂内侧亦凝着一滴嫣红。
那面相师看着有点半疯,抓过他胳膊左右打量,嘴里念叨:“稀奇,稀奇!”
接着又凑近来看他额间。
到底是孩子,被那人疯疯癫癫的样子一吓,孟瑶赶忙挣了跑开。
“前缘未尽……你逃不掉的!”
他只听清了后半句,什么逃不掉,还以为那人追了上来,便撒开腿没命地跑,直奔出整条街,心惊肉跳地回头发现那人没跟上来,才惊魂归位,抹了把汗定定神,去给人做活。
如今蓝曦臣凝视着他额前,他倒是模糊想了起来。
他又抬手在蓝曦臣眼前晃了晃。
“曦臣哥?”
蓝曦臣意识回复,嘴又听使唤了。
“阿瑶觉得什么真好?”
“这花真好,和曦臣哥一起看花也特别好。”
蓝曦臣温柔地笑,道:“那我们采一些回去放在瓷瓶中摆着看如何?”
金光瑶点点头,又有点犹豫,道:“这花……能摘吗?”
“能摘的。”蓝曦臣说着又择下几个饱满花团,弯下身让金光瑶捧着。
“?”
金光瑶顺了顺那鬓角,让三千青丝盖住小小花梗,只留下白软花瓣露在外头。
“我也要给曦臣哥戴花。”
蓝曦臣默许,忽而又想到之前想说的话,开口道:
“阿瑶,你晓得这琼花的琼字,是珍贵美玉之意。”
“阿瑶的瑶也是。”
远处花匠看这处立着两道身影,认出一个是他家公子,另一个年龄小一些,他不认得。接着又看到二人手中的莹白花束,当即心下一疼。
琼花原先多得很,十几年前不知怎的,恶疾传染,几乎尽数死光,精心栽培仍是枯败。蓝家府中这三棵是花了重金不远万里运来的,活下来实属不易。物以稀为贵,这花也算十足金贵的东西了。旁人哪里敢碰,便是老爷也对它偏爱得很,花期时常邀友人,特地在树旁设宴小酌,赏花谈笑。他家公子,怎么就信手摘上了?
不过这花开得盛,摘一些也无妨。花匠摇摇头,不打扰那鬓角插着白软琼花的二人,自己悄悄走开了。
TBC
这几天在外面,用手机更的,不知道排版会不会有问题……